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蜀 道 難
鄭天琴
前言 2000年十月,我代表美國舊金山一個基金會去中國考察孩童教育。此基金會資助中國特貧地區的孩童上學。訪問期間,一個十三歲的男孩告訴我他最大的願望是出去外面玩玩。所謂外面──不是操場,不是田野──是大城市。離他家最近的大城市是重慶,約二百公里。他四歲喪父,平常住校, 三頓飯以白飯就醬菜度日。對一個如此謙卑的心願,我久久不能忘懷。次年暑假我邀請十三位與他情況類似的孩子到大城市開開眼界,一圓其夢。
2001年六月三十日 星期六 攝氏三十八度
上海飛重慶。入夏以來上海酷熱異常,一反往年,氣溫動輒三十八九度,長達一個月的梅雨季節也消失了。今年竟然一個禮拜就出梅。飛機五點起飛,我三點到了虹橋機場。等到四點半,還沒有登機。我開始不安,深恐錯過此班機,接下來的行程將如骨牌式效應, 連環受影響。我到入口處問服務員。
請問上海到重慶五點的飛機,可以登機了嗎?
還沒有。
可是,這已經四點半了。我囁嚅的說。
該你的時候會叫你,你去坐好!她看也沒看我一眼。
咦!你沒坐過飛機呀?告訴你該你的時候會叫你,問也沒用!她白了我一眼。
之後,我每五分鐘就問她一次,我不怕像個鄉下土包子,我只怕誤了飛機。四點五十五分,我又問她飛機是否誤點,何時登機,她瞄了我一眼,別過頭來,不理我。距離飛機預定起飛時間還有五分鐘,螢幕顯示準時起飛,卻未登機,問不到任何答案。如此妾身不明,資訊全無,急死我了。我決定站在她面前,分分秒秒默默的提醒她有一個乘客將搭乘五點的班次,上海飛重慶。
五點鐘,突然間,她開了柵門,廣播也響了: 搭乘四川航空公司六二班次到重慶的旅客請注意,現在開始登機。 我跑回女兒的座椅,大叫: 香香,快點,快點,飛機要飛了。 我左手牽著女兒,右手拎著背包,急急忙忙擠在人群裡,一派村姑進城的慌張。
我是吃過苦頭,受過教訓的。
前几天與女兒從杭州到上海,火車是中午十二點的班次。我們十一點半到達車站. 車站大廳有十個柵門;到南京,到蘇州,到吳縣,就是沒有到上海的標誌。我問服務員,他手指數步之遙的一區,告訴我在那裡等著. 果然,那區中有一豎牌寫著 上海十二點xx班次 我鬆了一口氣,坐下來等。等到十一點五十分可覺得不對勁;火車十分鐘後就開了,怎麼還不進月台?我一連問了三個人,包括一個警察,一個掃地同志,答案是一致的: 你就等在豎牌後面。這三問一等,已經11點55分了,只剩下五分鐘,火車就開了,怎麼播音員尚未提醒乘客上車呢?我硬著頭皮往吳縣的剪票口去問。這一條隊伍,擠成了三條胖隊伍。我拚命擠進去,問剪票員12點上海的火車怎麼還不剪票。她說全進去了,車要開了。快快!快點進去,第三月台。我心往下沉,跑回去叫女兒。她背起背包,我拎起行李箱,兩母女開始狂奔。第三月台在三個月台之外。先跑上一大段月台,再跑上樓,再跑過三條長長走廊的火車道,我的心跑得快要跳出來了。
女兒突然大叫: 媽,水瓶掉了。
別撿,不要了。我大叫,快跑!快跑!
終於跑到第三月台。這是特級號火車,每節車箱前站著一個美女,穿著藍色制服,戴著斜帽。長長的火車,最少站了二十個妙齡美女,長長一線排列整齊,煞是壯觀。我一下樓梯,看到火車尚未開,開心極了,立刻要跳上最靠近樓梯的一節車廂--第二十節車廂。美麗的服務員要求看票,這裡是二等艙,你是頭等艙,第一節車廂。
天啊!我還要跑十九節車廂長度的月台!
我跑不動了,可不可以先上這節車廂, 再走到頭等艙? 我上氣不接下氣的要求。
不行。服務員斬釘截鐵的說 車廂與車廂之間不通。
香香,趕快,趕快跑! 我大喊女兒繼續跑。母女又跑了三節車廂,香香大叫 媽,我的衣服掉了!
別撿,不要了!快跑,快!火車要開了!我歇斯底里喊著。
我們母女又跑了一節車廂,我的心臟要停了。突然間我想到就上二等艙,雖然買的是一等艙的票,我放棄。我告訴最近的一位服務員 我跑不動了,我就坐這。上了車坐下來,我的心砰砰的跳。前後几個乘客好心告訴我衣服掉了。
喔,我知道,不要了。我喘著氣。
不要了 大夥兒你看我,我看你,狐疑的很。
喔,不值錢的衣服,沒什麼。我解釋。我的老命是比這几件衣服值錢。我不能忍受下車尋找衣服的驚嚇。美麗的服務員沒有幫我撿起衣服送還我,撿衣服不在他們的服務範圍內。
火車開了,我推推兩節車廂間的門,是通的。我走到第一節車廂,找到位子。哼!騙我! 車廂之間不通?騙我沒坐過火車?我以存疑的態度應付服務員的愚民政策。受到這次火車的經驗,我決定以鄉巴佬的姿態旅行,有嘴問倒人,不能掉以輕心。
話說五點飛機,上海飛重慶。我終於五點登機。先坐上小巴士,下了巴士,又走過半個跑道,這才登機。這種自助式的登機方式,我已習以為常,畢竟這是我第四次到中國。
到了重慶,為了省錢,坐了大巴士進城。我經常旅行,熟諳輕裝簡從之道。但是這次帶了一箱子給孩子們的禮物。一下巴士,一群計程車司機蜂擁而上,問明我去的旅館,三十元 我說照錶跳,這裡不跳錶 我拖了行李就走,留下背後一片諷刺。在黑漆漆的街道上,拖了行李,走了兩條街口才搭上計程車,到了旅館。跳錶15元。
計程車上是暗訪民情最佳之處。這位司機師傅是重慶土生土長。我一句, 生意如何?這二十分鐘他就沒停口。他開始抱怨生意難做,重慶一千三百萬人口,有百分之十的失業率,其中下崗工人(失業工人)更是達半。計程車牌照稅太高,政府只會往窮老百姓身上摳錢,怎麼不問有辦法的人扣稅? 貧富懸殊太大。他本身是退役軍人,受傷下來。一生為國家賣命,現在四十多歲,受了傷,國家不要他,不管他。他像穿破的鞋被扔在路上沒人要。我問他一個月賺多少,他說千兒八百,反正吃不飽,餓不死,勉強對付著。
我靜靜地聽著這個中年人的牢騷。想到國父孫先生所說 人盡其才,一個人最大的悲哀莫過於想工作而不得。沒有工作就沒有尊嚴。
七月一日 星期天 天氣晴 氣溫攝氏35度
今天我養足精神,準備接受今後兩星期的挑戰。我將帶8位孩子去重慶玩五天。再趕去成都帶五位孩子玩五天。在這樣火爐般的氣溫下,我不知如何做好心理準備,逆來順受吧。
去了公路局總站,查了第二天去大竹的班次. 為了這個旅行我步步為營。雖酷愛旅行,但生性疏懶,最討厭計劃。寧可跟著旅行團,像被趕的鴨子,吃喝拉撒全定了時間。只要不動根腦筋,我願意做個笨鴨子。這個假期卻不一樣,找不到承包的旅行團。我必須親身計劃安排。六個月前我開始佈署,先寫信給十三個孩子,邀請他們,並請他們父母同意。七個孩子住四川大竹,離重慶五小時車程。一個住湖北恩施(離重慶坐車二十小時),四個住綿陽(離成都二小時),一個住雅安(離成都三小時)。大竹的孩子們不敢來重慶會我,我也不放心。我得親自去接他們。去年我與基金會去過大竹,一個窮山惡水的地方,住在當地最好的旅館──東湖大酒店。這個酒店才五年新,被房客糟蹋得像三十年舊,電梯牆上密密麻麻煙屁股燒的洞,地毯也燒的千瘡百孔。可是這酒店是當地最好的,我們別無選擇。
晚上香香堅持找個有情調的西餐廳,我看著女兒,她才剛滿12歲,卻是如此乖巧懂事。女兒痛恨旅行,喜愛待在家裡與狗妹妹玩,與朋友打電話。我曉以大義,告訴她中國的哥哥姐姐需要她。她一反常態,欣然與我同行。我決定犒賞她,豪華一下,再說我也有點想念美式食物的簡單清淡,尤其是沙拉。我們去了重慶最豪華的旅館,美國連鎖'馬瑞亞'酒店吃自助餐。每次在中國,我一定不讓女兒吃冰淇淋,怕是用生水做的。在馬瑞亞,我允許她吃。她很驚訝,連問我數遍真的可以嗎?我煩了,說?可以就可以,媽媽會害你嗎? 她說, 你會笨嗎? 我一時沒領會出來,原來她毫不懷疑我對她的愛,但是她懷疑我的判斷力。難道我真的相信一個在中國的美國旅館會以美式良心做生意?我大笑,被女兒將了軍。
七月二日星期六 天氣晴 氣溫攝氏33度
一大早到了公路局總站,亂!到處是人. 站著,蹲著,坐著; 手拎著形形色色的紙箱,皮箱,布袋, 旅行袋; 滿地果皮,瓜子皮,濃痰,穢物,衛生紙。廣播員以我聽不懂的四川話播放車次行程。我迷惘的站在大廳中,緊緊捉住女兒的手。人群從我身邊擦過,擠過,撞過;汗臭,体臭,煙臭。朋友們知道我此行去中國帶13個孩子去旅行,笑我是瘋子。現在我也覺得自己有點瘋,一個養尊處優的美藉華人迷失在重慶的公路局總站。 上了去大竹的車,車內悶熱不堪,絕對比33度高。煙味瀰漫,空氣污濁且密不透風, 我快窒息了。想到還有5個鐘頭的車程,這日子怎麼過啊?我是否要鼓起勇氣,請前後左右鄰居不要抽煙, 因為車上是掛了'請勿吸煙'的牌子?
9:45分車倒準時開了。竟然有冷氣,窗外下著毛毛雨,迷迷濛濛,頗有詩意。我鼓起勇氣請前後鄰居暫時不要抽煙,他們立即照辦,沒有給我白眼或俏皮話。突然間一早至今的烏煙瘴氣一掃而空,幸福感覺油然而生。日子能過了,而且還不壞呢!
車行約半小時,到了一個前不著村,後不著店的小站, 車停下來。司機也不說為什麼,大夥也不問。好像這是天經地義的事,沒啥好問。過了一刻鐘,我終於按捺不住,避過走道上堆滿的行李和暈車吐的穢物,走到前面問司機。司機說他本來是開10:30的班次,可是9:45的車子壞了,所以他先發車。現在9:45的車子修好了,開過來會合我們的車,并併入9:45的車。我說早知如此,我們就該在汽車總站等10:30的班次,比現在枯坐車上強。他說車站不讓他等到10:30,非要他9:45先走。說了半天,我全然聽不明白他的邏輯。人生中有時不要問為什麼,否則你要捉狂。
我開始擔心9:45的車次太滿,我們10:30車次的人沒有座位。我若站5個鐘頭去大竹,我-我-死了算了。車外的雨大的像一桶桶水潑下,前後鄰居開始抽煙,我又開始懷疑此行是否太瘋狂。就在這當兒,沒出息的膀胱又囉嗦了,中年婦女的尿意像癢一樣,你不想它就沒事,一想到那就一發不可制止。我借了把傘,一下車,走了三步,身子就淋溼了大半。
所謂車站,就是一個屋頂,一條板凳,一個售票員,沒有廁所。我問路邊的小販哪有廁所,他說後面有個小軍營。走了三十步路,是有個小軍營,可是沒廁所──沒有給我使用的廁所。我恨恨地離開。這個沒有人情味的衛兵。我放眼看去,空曠的田野,竟然沒有一戶人家。離小販十步處倒有一株大樹和稀疏的野草。我也顧不得禮義廉恥四維八德,急急走到樹後,放下雨傘稍事遮擋。這連頭髮也溼了。小販倒是非常禮貌,別過頭去。我趕緊把握機會,腦子竟想的是這節骨眼9:45的車次來了,兩車併作一車,揚長而去。12歲的女兒會告訴他們別開車,媽媽去噓噓。女兒的機警靈活,綽綽有餘。但是她的中文程度能夠有效表達嗎?想到我可能流落荒野,想到她可能驚嚇委屈,一個人莫名其妙到了大竹,我竟然恨起自己沒用的膀胱,造成我們母女離散的悲劇。
尿畢,我一路狂奔 ,竟然摔了一跤。真是怕什麼還就來什麼,我若十年只摔一跤,一定是要留在這節骨眼摔。還好摔在爛泥巴上不疼. 又跑几步,看到9:45的車,不,應該說是10:30的車,反正是有寶貝女兒的那班次。我放慢腳步,一瘸一拐走到車門邊,山澗的水嘩嘩啦啦,像個小瀑布,我洗了洗身上的泥,抹了抹臉上的水,上了車, 爬回坐位。全身沒有一吋是乾的,但是女兒安安穩穩坐在我身旁。頭上有車頂,沒有繼續淋雨,幸福感覺又油然而生,這,挺好的。
我們又等了一個鐘頭,突然一部大巴士呼嘯而去,停也沒停。緊跟著我們的車子也開了。原來這部大巴士就是9:45的車。我們白白等了一個半鐘頭。車上乘客在這90分鐘都挺安詳自在,抽煙聊天嗑瓜子,好像一輩子這樣等下去都不要緊。我知道兩車不必相併,更是覺得幸福透了。前後左右鄰居悶了90分鐘,抽煙解悶,一車子瀰漫的煙味,或許能把我溼透透的衣服早點悶乾。
路況很糟,坑坑窪窪,緊捉住前面扶手,顛的像騎野馬似的。大竹終於到了。東湖大酒店,別來無恙,一切還是老樣子. 舊地重遊,倍感親切。熱水限制於早晚各兩小時,錯過這段時間,對不起,請洗冷水澡。浴巾有各式各樣的顏色,不過以灰白為主,而且有股霉味。淋浴水龍頭破了,一開,像天女散花。洗臉盆是黑色,床頭也是黑色─汗漬長年積累─花色倒與被套一式。牆上血漬斑斑,依大小形狀,依稀可分辨出是蚊子或蟑螂的遺体。為了省電,走廊不開燈。透著長廊兩端窗戶的光線,白天勉強能摸到自己的房門口。晚上服務員以手電筒領路。反正房客是不給鑰匙,進去房間都得服務員開門。
蚊子嗡嗡作響,有免費蚊香供應。我喜歡按摩,晚上打電話給按摩部門問價錢,她說, 真按摩還是假按摩? 真按摩一小時80元,假按摩240元. 我心領神會,把電話掛了。男女在走廊追逐,有人醉了,敲錯門,有人打電話兜生意,一聽我女聲,就掛了。一個晚上吵的沒完沒了。我進了個妓女窩,全大竹最好的。
躺在床上,輾轉難眠,數小羊,一隻,二隻, 數著數著,小羊變成了小朋友;楊小蓮,陳傳東,張果,黃永香, 明天就要與孩子們見面了,難道我是興奮的睡不著? 如同小學四年級遠足的前夕?(待續)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