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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 要 做 有 錢 人
鄭天琴
王蓉華,女,十四歲,讀初中二年級。母親去年成了癱瘓,父親出外打工,被石塊打傷,夫妻經此變故,負債三萬元,家庭年收入約二千元人民幣。對王蓉華的檔案很熟悉,我已經讀了三遍,現在她坐在面前,我卻思索枯腸問不出一個問題。
王蓉華靦腆的坐著,面帶少許微笑。身體前傾,大約只坐在椅子的邊緣。這是間教室,也是宿舍,可稱上前舖後居,下了課走兩步,就能睡覺。課桌椅破舊不堪,後面的床是一排排木板釘成的上下鋪,紅紅綠綠的棉被,帶給這間昏暗的課堂宿舍,一抹顏色,幾許生氣。
我問她全班多少人,她說七十五。 床位夠嗎?我瞄了瞄後面的大統艙,頂多能擠二十人。 不夠床,晚上拼上桌子,只有男生睡在教室,夠了。王蓉華回答我。
那,女生睡在哪? 女生宿舍
多少人一間? 五十人
我繼續詳細問她學校的各種費用。中國偏遠地區的赤貧農民子女,小學開始就住校。交通不便,走路一個鐘頭,再搭車一小時到學校,是極普通的事。學校是不收學費的,可是巧立名目的雜費,令許多赤貧子弟輟學,此基金所支持的孩子們,其家庭年收入平均是三百美元。可是初中生一年雜費開支要100美元,高中生需要260美元。讀書是件奢侈的享受。
當問及伙食費時,她說沒有,我問怎會沒有?
她說: 我每星期回家一次,回學校時帶一袋米,學校會幫我們蒸成飯,不要錢。
那菜呢? 我問。
我帶一瓶醬菜
什麼? 我一時聽不明白---白飯就著醬菜---過一個禮拜
你說 你說 你帶米,學校煮,然後然後吃醬菜? 我張口結舌地問,她點點頭。
突然間我喉頭哽塞,熱氣直沖上臉,我移開眼神,不敢直視這個孩子。我覺得像偷窺一件不應該知道的事物一樣,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。我沒有繼續問她伙食之事---我能做什麼? 我甚至害怕聽到有關於她伙食的事情,我不敢問她平常在家吃些什麼。醬菜有何內容? 醬菜能變出什麼花樣? 想到一個正在成長的孩子,日復一日吃醬菜,年復一年吃醬菜,我的胃發酸,我的心淌血。
我鼓起勇氣問她母親身體狀況,她抬起頭來看著我,眼窩深陷,混濁的眼白,沒有少女精靈的丰采,笑時,現出兩個大酒渦,更增添兩頰消瘦。
阿姨,我們不談這個問題好不好? 我不要你傷心。她牽動嘴角,我不知道她想哭還是笑。她知道我禁不住了。我連醬菜一事的沖擊都受不了,又如何能承受她母親癱瘓的詳情? 我無言地看著這個早熟體貼人的孩子,訪問在彼此尷尬的苦笑中結束。
回到旅館,我苦思營養不良的對策。想了一夜,第二天有了答案,那就是星期一到五吃醬菜,週末回家大吃豆腐補充營養,想到自己這麼聰明,我笑了。
第二天,我訪問張果。男,十三歲,初中一年級,四歲喪父,母親務農,年收入約八百人民幣(約一百美元),獨立撫養四個孩子。張果在自傳裡記述: 小學一年級,我的左大腿被摔斷,學校老師同學捐了四百元,我被迫停學,又相繼到大竹,重慶醫治,用了一年時間,用了近五千元才醫好,媽媽求了所有的親戚朋友,看盡人間泠暖?在人生的道路上,我才走過十三個年頭,卻已飽嚐辛酸。
初見張果,很驚訝他的身高,只到我胸前,頂多像個八歲的孩子。他不尷不尬的坐著,頭總是低著,看著坑坑洼洼的桌面。
你家裡有幾個人? 我明知故問,企圖緩和僵硬的氣氛。
五個 他回答,頭還是低著。
有些什麼人?
大哥,大姐,二姐,還有媽媽。
怎麼少了一頭牛? 我說。
還有我呢! 他抬起頭看著我笑著說。我也咯咯地笑個不停,好像玩捉迷藏,捉人者與被捉者,各自得意詭計得逞。
張果從小就能唸書,總是全班第一(九十人一個班),他的家離學校也很遠,平時住校,週末回家。我問他一個月伙食費多少,他說沒有,他帶米和醬菜到學校。我心暗喜,摩拳擦掌,絕招可以派上用場了。
我說: 週末回家可不可以請媽媽做很多豆腐給你吃,豆腐很有營養。阿姨的女兒香香今年十一歲,長得和阿姨一樣高,她不愛吃肉,就愛吃豆腐。 張果說: 可是 可是 我們只有過年的時候才能吃上豆腐。 轟!好像有人在我心頭上捶了一拳,我竟然幼稚的如晉惠帝一樣,滿地餓殍時還問何不食肉糜。我掩飾起尷尬,繼續問: 你們家有沒有種黃豆? 他說有。
我說: 豆腐就是黃豆做的,你請媽媽用水煮黃豆,加點鹽,嗯嗯,好吃的很,營養味道比豆腐更棒,好不好?
可是 可是 我們的黃豆要拿去賣。 張果顯得非常為難,嚅嚅地說。
我已節節敗退,逼到死角,心揪成一團,淚咬在牙根裡,但是我不能就此罷休,我得想出點法子來。盯了他幾秒鐘,我說: 可不可以請你媽媽留一點不要賣?
一說完,我就後悔。這是什麼解決之道, 好像這個妙主意張果一家人從來沒想到似的。 張果抬起頭來,看著我,平靜地說: 唉,好吧。 我知道他放棄與我再談這個話題,答應她算了,再講下去也沒用。這個老女人蠢得很,能不賣還捨不得自己的兒子吃嗎?
我決定換個話題,在食物這個話題上,我潰不成軍。
張果,告訴阿姨,你長大後要做什麼? 我問。突然間他變得更拘謹,身體輕微扭動,兩眼直盯著搓來搓去的雙手。
我溫柔地說: 沒關係,你不知道也沒關係。你還小,阿姨十三歲時也不知道長大後要做什麼。
他突然抬起頭來,大聲說: 我知道! 嚇了我一跳。
我笑著說: 那你告訴阿姨。
他的臉漲得紅紅的: 我 我 長大要做 要做 有錢人。 說完,他羞愧地低下頭。
我訪問的學生中,許多孩子長大後的志向是 報效祖國 。每次我聽到如此宏大的志願,總是機械式地咧一咧嘴,擠上一絲笑容說: 喔,那很好,不過,我們可不可以先餵飽肚子,然後照顧父母與其他親友的生活,行有餘力再報效祖國。
聽了張果的抱負,我的心激動的有如第一次聽到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。是什麼樣的貧窮使一個十三歲喝共產黨奶水長大的孩子, 立下如此, 見不得人的志向. 聽了張果的抱負,我再也無法自持,我的喉頭充滿淚水,哽咽的說: 張果,你抬起頭來,你看著阿姨,你看著阿姨的眼睛. 張果抬起頭來。
我說: 我們從小就有相同的志向,阿姨一定會幫你做個有錢人。有錢人都上大學,你要不要上大學 他點點頭。
話題一轉,我問他有無課外興趣,他說他喜歡回家時幫媽媽下田勞動,讓媽媽高興。我心想這根本不算興趣。我又問: 還有嗎
他又扭捏起來: 不過 這事我從來沒有做過,算不算
我差點笑出聲來, 也可以, 你說吧!
他支支吾吾地說: 我想到外面玩玩。
我明白他指的外面---不是操場,不是田野---是大城市。也許是成都或是重慶。最近的大城市(重慶),車程不過五小時。我說: 這事應該不難實現。
我哄他,我敷衍他。這事恐怕在他上大學前不會實現。對許多人是易如反掌的事,對張果來說,是個夢。
基金會的孩子,每個人都有個令人鼻酸的背景。若不令人鼻酸也沒有資格拿獎學金。老天爺是天下最大的勢利眼,人越窮房子越容易倒塌,人越窮越容易生病,人越窮越倒楣。老天爺您不能雪中送炭也罷,怎堪落井下石?
看過這些孩子,我好比活在天堂的人,走了地獄一遭。我何德何能過著如此富裕的日子? 當然我的一切是辛苦工作所得,但是孩子們的父母更是辛苦。終日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幹活,竟連豆腐也吃不上一口。命也? 運也? 能改變嗎? 能!基金會就是針對中國偏遠地區赤貧農民的子女創辦的。我們資助年收入低於200美元的農民子女讀初一到高三,并貸款予其讀大學。我們并在山區小學設立小型圖書室,修建校舍,培訓師資。這群被遺忘的文盲農民,他們沒有機會,沒有希望。教育是唯一的機會與希望。教育能改變孩子們的命運,使孩子們不至重蹈父母的覆轍,終身做一個文盲農民。孩子們讀了書,有了機會,進而改善父母親友鄉里的生活,不只是一個人的命運改了,而是兩個,三個 千萬個。
後記: 對于張果謙卑的小心願, 我久久不能忘懷。 今年七月, 我將再度去中國邀請13位小朋友到重慶玩一星期。 我將帶張果去外面玩玩, 完成他的夢想。帶陳傳東去配付眼鏡, 帶王蓉華上上館子。這群孩子住在中國最窮, 最落後的小村莊。 連飯館也沒去過, 更不必說看電影, 逛百貨公司。 光是坐抽水馬桶, 就是個新經驗。 我將帶他們去乘電梯, 玩電腦, 打電動玩具, 吃麥當勞, 喝可口可樂。 許多日常生活的事情, 平凡普通的令我們毫無感覺, 像淋浴, 打電話, 睡席夢思床, 走在地毯上, 但對他們來說卻新奇地像去了月球火星一樣。 有幸能與他們共享許多第一次的驚喜, 是我的造化。 |